第463章 趙奴(1 / 1)
她的眼淚一串串地滾下來,「我夢見祖父,父親,還有許多沒見過的人在罵我,斥我。開始我很害怕,不敢閉眼...............隻要一閉上眼,就看見趙氏的祖宗都瞪著眼看我,一句句斥我,要我快點下去,不要再活著辱沒祖宗了….....…」
「這裡沒日沒夜地來人,先前還有些將軍,後來將軍們不來了,他們說我太髒,不如軍中的營妓乾淨,就隻有宮人來.............沒有人把我當人看............」
她被磋磨得不成樣子,神識也不怎麼清楚了,話想到哪裡就說到哪裡,有時候說的利索,有時候說的不利索。
想來回光返照的人,大抵不過就是這般境況。
阿磐問她,「南平,你可後悔過嗎?」
「南平?」
她喃喃喚著自己的名字,這個名字跟了她有二十年,她卻仿佛第一次聽說一樣,眼淚把髒呼呼的臉沖出橫七豎八的白痕,「我叫南平...........原來我叫南平,我幾乎忘了這個名字了。」
這真是奇怪了。
人竟會忘了自己的名字嗎?
阿磐溫和笑道,「叫了這麼多年的名字,怎麼會忘呢?」
南平呆怔著,「他們都叫我『趙奴』,時間久了,我以為自己就叫『趙奴』.............」
唉,趙奴。
她最引以為傲的姓氏,後頭卻加了一個最低賤的名字。
她的意誌與心性已經被摧殘殆盡,可所有的摧殘,全都是她自己找的,又怪得了誰呢。
至少,在平魏侯大婚之前,南平上躥下跳,謝玄也不過隻是罰她吃下一隻炙耳。
沒有取她的性命,更沒有剝奪她的人格。
隻是同為女子,到底有了一些不忍。
亡國男女皆為奴,非某一人,某一姓。
自數百年前起就已是定論了,無人能從中逃脫。
無人。
男子做牛做馬為人役使,女子為娼為妓供人享樂。
就連阿磐自己,不也曾經為奴。
國不復立,就世代為奴。
十年,百年,千萬年,不死不休。
阿磐想,這天下到底什麼時候才能一統,才能建一個承平盛世,從此馬放南山,四海升平,再不必十年為奴呢?
大約快了。
如今北方有了晉國,就快了。
聽得南平問道,「王後娘娘知道,我為什麼叫南平嗎?」
地上的似個垂死之人,絮絮叨叨地說著許多話。
這一個月來隻有無盡的屈辱和慘叫,她已經許久沒有與人說話了。因而有人願聽的時候,她便忍不住要與人好好地絮叨。
阿磐曾聽過許多將死之人的話,聽一聽南平的話,她也是願意的。
因而南平說,阿磐便聽。
「南平,就是平南。我父王曾想驅馬南下,打下南麵的疆土。父王很疼我,小時候,他抱著我說,『平兒,你不輸給幾個哥哥,將來,要像哥哥們一樣為趙國打天下啊』。」
她眼角的淚與殿外的雨一樣一串串地滾下,滾得不能停歇,「可我隻是個女子,怎樣為他們打天下呢?我也不知道............他們教我什麼,我便學什麼,可我是公主...........是公主啊,不願學那些骯髒的手段.............」
不願學,到底也是學了。
不願用的骯髒手段,到底最後也用在了自己身上。
卻也是沒有法子的事,人在局中,再不情願也都身不由己了。
阿磐問起了那日的謎題,「南平,春毒是怎麼進了酒樽的。」
地上的人那乾裂的嘴角笑著,「我藏在指甲裡啦。」
哦,原來是在指甲裡。
難怪那日那麼多人盯著,都不知道南平到底是怎麼動的手腳。
南平就是細作,是趙國的細作。
沒有受過細作的訓練,就不可能知道指甲藏毒的主意。
自然,趙宜兒也就不會不露聲色地用美人計拿下司馬敦。
她們姊妹二人都是趙國的細作,不過是披了一層公主的外衣,輕易不會被人察覺罷了。
地上的人滾著淚,悵悵地嘆息,也悵悵地失神,「我已經不成了,該下去向祖宗請罪了。沒有完成祖宗的大誌,還拖了趙國的後腿,祖宗也不會放過我的............」
她還說,「真後悔,沒有跟著哥哥去塞北啊。」
是,早勸告她走,走了還能留下乾淨的性命。
塞北雖然風水日曬,但能安安穩穩地活。
何必淪落到這地步,夫人的富貴沒幾日,便就做了伺候閹人的趙奴。
地上的人定定地笑了起來,望著殿外暗沉沉的天和廊下連綿不盡的雨,目光恍恍惚惚的,似乎魂魄已經離體了,「不記得哪天,我做了個夢,夢見在草原放羊..............」
「那麼廣袤的大草原,真好啊,有很多小羊羔圍著我,我就躺在那裡,草很軟,我頭上簪了很多小野花,日光曬得我暖融融的,我原本最喜歡曬太陽了……......我想,要是跟著哥哥去了塞北,就做個牧羊女,該多好啊............」
那雙十分疲憊又無神的眼裡泛著淚花,望著黑布簾發怔,「我已經很久沒見過日光了。」
是啊,晉陽進入了雨季,未來小半月內大抵都不會晴天了。
說話的人片刻抬起杏眸來望她,「王後娘娘,我的日子所剩無幾了,想與司馬敦說幾句關於宜兒的舊事,娘娘避一避吧。」
這不是什麼難事。
便全了她最後的念想。
阿磐出了殿門,立在廊下,聽見南平輕聲問話,「司馬敦,你看我現在,可憐嗎?」
司馬敦清瘦了一半的身形杵在那裡,低著頭,沒有聽見他開口。
片刻南平又道,「你要是覺得我可憐,就給我一件袍子遮一遮吧,我有點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