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2章 一二〇〇章 歷史清算(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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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樂十四年十月廿九,三日的喧囂與等待,如同暴風雨前的壓抑。金陵城內的選舉熱潮終於塵埃落定。結果既在預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德高望重的工務大臣祖書林榮休,而備受愛戴的「爭氣侯」湯鐵牛——那位出身舟山鐵匠鋪、奠定了明國蒸汽工業基石的樸實巨匠——以眾望所歸之勢,成為新任工務大臣。海務大臣鄭世昌亦功成身退,接任者赫然是原洞庭湖義軍首領、以水戰聞名的「楚國公」楊太。而塑料與絕緣材料研發的關鍵功臣、「璐珞伯」謝芷蘭,則以其卓越貢獻,榮耀列席元老院。

這番人事更迭,透著明國特有的務實與功績至上色彩,新舊交替間,力量不減反增。

然而,當趙佶在引導下,走向國會大廈元老院議事廳那側麵突出、如同包廂般被框起來的特殊嘉賓席時,他心中並無暇品味這些政治變遷。廳內莊嚴肅穆,穹頂高闊,陽光透過彩色玻璃窗,投下斑駁的光影。最引人注目的,是議事廳正前方,一尊高達三人、栩栩如生的方臘龍袍坐像,目光如炬,仿佛穿透時光,凝視著在場的每一個人。雕像下方,是主席台和發言席。

趙佶惴惴不安地坐下,目光掃過台下濟濟一堂的議員和元老。他能感受到無數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射在自己身上,其中許多麵孔,雖不識得,但那眼神中蘊含的復雜情緒——有好奇,有審視,更有難以化解的沉痛與憤懣——讓他如坐針氈。他清楚地知道,在座許多人,都與方臘起義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或是舊部,或是遺屬。

就在他心神不寧之際,他無意中瞥見身前那個小巧的木質桌牌,朝外的一麵,赫然刻著三個冰冷的宋體字:「被告席」

一瞬間,趙佶如遭雷擊,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原來所謂的「特殊嘉賓」,竟是這個意思!這不是觀禮,這是審判!他才出五國城的龍潭,轉眼又入了這大明國會的虎穴!巨大的恐懼和屈辱感瞬間攫住了他,臉色變得慘白,手指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他甚至不敢再抬頭去看那尊方臘雕像,隻覺得那目光如同實質,壓得他喘不過氣。

坐在不遠處議員席上的王士元和趙多富,顯然也看到了那個牌子,兩人交換了一個緊張的眼神。他們雖知今日國會復會或有涉及前宋舊事的議程,卻萬萬沒想到,形式竟是如此直接、如此咄咄逼人!趙多富的手心捏了一把汗,王士元則眉頭緊鎖,擔憂地望向那孤立無援的「被告席」。

「肅靜!」一聲清脆而威嚴的法槌敲擊聲響起,回盪在整個議事廳。連任成功的法務大臣包完,身著深色法袍,麵容肅穆地站在主席台上。他目光如電,掃視全場,原本還有些細微議論聲的大廳頓時鴉雀無聲。

包完沒有多餘的寒暄,直接拿起一份厚重的卷宗,聲音洪亮而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今日本屆國會復會首項議程,依《大明憲誥》及歷史清算相關程序,對前宋太上皇趙佶,於其統治期間,所行諸多禍國殃民、最終導致華夏傾覆之重大罪責,進行質詢與厘清。」

他頓了頓,開始逐條宣讀,每一條都像一把重錘,敲打在趙佶的心上,也敲打在歷史的回音壁上:

「其一,宣和年間,為滿足一己私欲,大興『花石綱』,設『西城括田所』等,強征民力,巧取豪奪,致使東南膏腴之地,民怨沸騰,田園荒蕪,此乃動亂之源,違背聖賢『仁政愛民』之訓,亦觸犯《宋刑統》中『擅興徭役』、『侵奪民產』之條!」

「其二,方臘起義,本為官逼民反。然朝廷不僅不反省己過,反而調集重兵,於浙西等地進行殘酷鎮壓,屠城掠地,致使生靈塗炭,據考遇難百姓逾半!此等暴行,人神共憤,違背天道人倫,更與《大明憲誥》『保障民權』之根本精神截然相反!」

「其三,國策昏聵,輕啟邊釁。聯金滅遼,戰略失當,兩次興師,耗空國庫,卻使強虜坐大,終成心腹之患。北伐期間,於華北強征暴斂,民不聊生,流離失所。麵對遍地烽煙,不思安撫,竟下『齠齔不留』之絕戶旨意,此乃赤裸裸的暴政,完全背離孔孟『仁者愛人』、『民為貴』之核心要義!」

「其四,以巨款贖買金國所占之空城燕京,虛耗民脂民膏以飾太平,可謂愚蠢至極!此舉非但未換來和平,反暴露宋室虛弱,加速金兵南下!」

「其五,危難之際,毫無擔當!靖康元年,金兵初次圍困開封,不思固守社稷,反倉皇禪位,將爛攤子甩於太子趙桓,自身南逃避難,此為棄天下蒼生於不顧!」

「其六,雖暫時南返,然終難逃國破身俘之命運。開封二次被圍,城破之日,二帝北狩,宗廟傾覆,億萬北方百姓自此墜入暗無天日之深淵!此皆乃爾父子及滿朝朱紫,長期昏聵統治所累積之惡果!」

包完的聲音一句比一句沉重,每一樁罪行都有時間、有地點、有大致後果,雖未極度細化,但框架清晰,邏輯嚴密。他將趙佶的失政與儒家經典對君主的要求、與宋國自身律法、乃至與現在《大明憲誥》的精神一一對照,使其罪責無可辯駁。

最後,包完目光如炬,直射向那個麵色慘白、渾身微顫的前太上皇,厲聲問道:「趙佶!以上諸般罪責,樁樁件件,史冊有載,民怨猶在!依孔孟之道,依大宋之律,依我大明憲誥所彰之公義,你——可知罪?!」

「知罪」二字,如同驚雷,在宏偉的議事廳內炸響,餘音不絕。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孤零零的「被告席」上。王士元和趙多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趙佶能否承受這公開的歷史審判?這場審判,又將如何收場?

包完法務大臣那句「你——可知罪?!」的厲聲質問,如同終審的鍾聲,在宏偉的議事廳內回盪,每一個字都砸在趙佶的心頭,也壓在所有與會者的呼吸之上。

趙佶癱坐在椅子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氣。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巨大的羞愧、恐懼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解脫感交織在一起。他知道,這一刻,終於還是來了。這不是他個人的審判,而是對一個時代的清算。

死一般的寂靜持續了數息。隻見「被告席」上,那個曾經貴為天子、如今枯瘦如柴的老人,身體開始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他試圖抬起頭,卻最終將臉深深埋入顫抖的雙手中。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聲率先傳出,隨即迅速轉為無法抑製的嚎啕痛哭。

這哭聲裡,包含了太多:有對往昔荒唐的悔恨,有對臣民苦難的羞愧,有對自身命運的悲鳴,更有一種在巨大壓力下徹底崩潰的絕望。他涕淚橫流,語無倫次地對著主席台方向,也仿佛是對著那尊凝視他的方臘雕像,更似對著冥冥中的天道,嘶聲道:「朕……不,罪人……罪人知罪!罪人認罪!」他幾乎是喊著說出來,「花石綱……擴田所……浙西屠戮……兩伐遼國……『齠齔不留』……棄都南逃……乃至……乃至國破家亡……皆是罪人昏聵無能、不修德政所致!罪無可赦!罪該萬死!」

他抬起淚眼模糊的臉,臉上混雜著淚水、鼻涕和深刻的痛苦,望向包完,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絕望:「罪人但求……但求一死!隻求……隻求能給罪人一個痛快,留……留些許體麵……」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曾經的風流天子,隻是一個在歷史審判台前精神徹底垮掉的可憐老人。

王士元和趙多富看得心驚肉跳,生怕下一刻就會傳出拉出去明正典刑的命令。

然而,包完麵色冷峻,卻並未順勢而下。他待趙佶的哭聲稍歇,用依舊平穩而清晰的嗓音,話鋒陡然一轉:「罪犯趙佶,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筆錄存檔。然,依我《大明憲誥》及基本法治精神,有『一罪不二罰』之原則。你在金虜巢穴五國城期間,被金主辱封『昏德公』,長期遭受囚禁、虐待與羞辱,歷時七載,此段經歷,依據法律程序認定,可視作已對部分歷史罪責進行了實質性的『服刑』。」

此言一出,滿場皆驚!連哭泣的趙佶都愣住了,難以置信地抬起頭。

包完繼續宣布:「鑒於罪犯已認罪,且已部分服刑,現提請天子予以特赦!」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投向元老院主位旁,那身著素雅天子禮服、小腹已明顯隆起的方敏。她神色平靜,目光掃過趙佶,又與身旁的皇夫王士元(趙楷)交換了一個復雜的眼神。她拿起早已備好的特赦令,用清晰而莊重的聲音宣布:「準法務大臣所請。依據憲法,朕簽署此特赦令。前宋太上皇趙佶,自即日起,獲大明國特赦,其過往罪責,於法律層麵,就此了結。」

玉璽落下。一個極具象征意義的時刻誕生了。由方臘的女兒、懷著趙佶孫子的當今天子,簽署了對趙佶的特赦令。這不僅僅是一紙文書,更是標誌著自宣和年間宋江-方臘起義以來,長達十四年的仇恨與歷史恩怨,在明國法製的框架下,以一種超越簡單復仇的方式,一頁被正式翻過。

趙佶癱軟在座位上,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氣,劫後餘生的虛脫感與巨大的茫然交織在一起。

然而,事情並未結束。包完接著宣布:「特赦之後,基於認罪與歷史和解原則,朝廷議定,繼續沿用金國所封『昏德公』之號,以示不忘歷史教訓。然,此爵位非彼時羞辱之虛名,享大明國公爵正式俸祿與待遇,並於元老院享有一個議席,計六票權。雖權微,然政治權利不歸零。」

趙佶聞言,臉上剛剛恢復的一點血色又褪去。「昏德公」這個恥辱的稱號還要伴隨他?他掙紮著,用殘存的力氣提出異議:「陛……陛下,包相公……此……此封號,實乃金虜羞辱之詞。按……按三恪古禮,待亡國之君,亦不當以汙名加之……可否……可否另賜他號?」

這時,坐在議員席前排的一位中年男子站了起來,拱手道:「老官家此言差矣。在下趙子偁,蒙朝廷恩典,承嗣太祖皇帝香火,受封『宋國公』,此方是依三恪古禮,代表趙宋國祚之正統受體。老官家您今日之受封,乃是基於您個人執政期間具體罪責之認定與特赦後的安置,是就事論事,與三恪古禮無涉。」

趙子偁的話溫和卻堅定,直接點明了趙佶個人與趙宋法統的區別,堵死了他試圖用古禮擺脫汙名的可能。

此時,一直靜觀事態發展的方夢華,從主位站起身,接過了話語權。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昏德公之號,必須保留。」她目光銳利地看向趙佶,「人,需要為自己做過的事負責。隻要你趙佶活著一日,這個稱號就是你必須背負的印記,提醒你,也提醒天下人,為君者失德,將帶來何等災難。這是歷史給你的判決,不容塗抹。」

趙佶麵如死灰。

方夢華話鋒微轉,語氣稍緩:「然,蓋棺方可定論。若你餘生能有所建樹,立功補過,待你百年之後,國家或可依據你後續之功,追封一個良諡,以覆蓋此前之恥。路,給你留了一條。」

趙佶茫然抬頭,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立功?老夫一把朽骨,廢人一個,還能如何立功?」

方夢華嘴角微揚,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這正是接下來要宣布的。依據總理大臣實職任免權,現任命:昏德公趙佶,為金陵歷史博物館首任館長。該館下月一日正式對公眾開放,館藏包括前番北伐繳獲之諸多靖康文物,前宋宮廷瑰寶及歷史文獻。如何將這些藏品整理、研究、展示於世,講述真實的歷史和藝術,便是你接下來的職責。望你善用所長,莫負此任。」

任命一個亡國之君為收藏並展示其失敗歷史的博物館館長?此任命一出,全場愕然,隨即不少人露出深思之色。這既是某種意義上的「人盡其才」(利用趙佶的藝術鑒賞力),又何嘗不是一種更深層次的、讓其直麵******」與「救贖」之路?

趙佶怔在原地,看著方夢華,看著這滿堂的「仇人」與「新人」,心中五味雜陳。從階下囚到特赦犯,從恥辱封號到一館之長……他的人生,在垂暮之年,又被強行推向了一個完全未知的方向。虎穴之後,並非坦途,而是一條需要他拖著殘軀、背負恥辱、卻或許能尋得一絲心靈安寧的荊棘小徑。他最終,緩緩地、極其艱難地,低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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