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2章 英雄遲暮（1 / 1）
冊封皇太孫的旨意，安撫了天下。
但皇城內的悲傷，卻並未因此消散分毫。
太子的靈柩，終於回到了禹都。
林道哲一身孝衣麵容肅穆，護送著父親的靈柩，走進了皇城。
接下來文教部的趙一接手了國葬的儀程。
國葬，辦得極為隆重。
林百祥親自主持了儀式。
他看著兩口巨大的梓宮，被緩緩地放入皇陵的地宮之內。
當陵墓的大門，轟然關閉的那一刻。
他仿佛覺得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塊，也被永遠地，埋葬在了那片冰冷的黑暗之中。
從皇陵回來後，林百祥的身體，便一日不如一日。
他開始頻繁地咳嗽，失眠。
除了他之外，還有另外一人也身處悲痛之中。
皇太孫林道哲親自來請皇爺爺，希望皇爺爺能夠勸勸自己的母親，王妃常佳穎。
自從得知丈夫離世之後，太子妃常佳穎，便一病不起。
她整日以淚洗麵，不思茶飯。
任憑誰來勸，都聽不進去。
原本雍容華貴的太子妃，短短數日便形銷骨立，憔悴得不成樣子。
這日林百祥處理完朝政，想起孫子的請求，便擺架來到了東宮探望。
宮內的陳設，依舊華美。
隻是，處處都透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哀戚。
宮女和侍從們，一個個垂著頭，走路都踮著腳，生怕發出一絲聲響。
「陛下駕到！」
隨著侍從一聲通傳。
屋內的宮人，慌忙跪了一地。
林百祥擺了擺手，示意她們起來。
他走到床邊，看著躺在床上雙目緊閉的兒媳。
「佳穎。」他輕聲呼喚。
常佳穎緩緩地睜開眼睛，看到是林百祥，掙紮著想要起身行禮。
「父皇……」
「躺著吧。
你身子弱，不必多禮。」
他在床邊的凳子上坐下，看著這個同樣承受著巨大悲痛的女人，心中嘆了口氣。
「朕知道你難過，朕……也一樣。」
他的聲音，充滿了疲憊。
「但人死不能復生。
明陽和……皇後，在天有靈，也不希望看到你這個樣子。」
「道哲，已經沒了父親和祖母，他不能再沒有母親了。」
「為了道哲，你也要撐下去。」
聽到兒子的名字，常佳穎的眼中，才泛起一絲光亮。
淚水，順著她的眼角，無聲地滑落。
「父皇……臣妾……臣妾對不起您，對不起母後，沒能……沒能照顧好殿下……」
她泣不成聲。
「不怪你。」
林百祥搖了搖頭，「這是太子的命，也是……我們的命。」
林百祥看著她，繼續補充道：「道哲，是未來的皇帝，而你也會是未來的皇太後。」
你要做的，不是躺在這裡自怨自艾。
而是振作起來，學著去做一個太後，學著去為你的兒子，看顧好這個家。」
林百祥的話，像一劑強心針，注入了常佳穎的心裡。
她看著眼前的公公，這個失去了兒子和妻子的老人。
此刻，卻在用他那寬厚而有力的肩膀，為她，為整個家，撐起一片天。
她的心中，湧起一股巨大的感動和力量。
「父皇……」
她擦乾眼淚，從床上坐了起來。
「臣妾……明白了。」
她的眼神，重新變得堅定。
為了兒子，為了皇家，她必須活下去，而且要好好地活下去。
看到兒媳重新振作，林百祥心中稍感安慰。
他離開了東宮，身影在夕陽下，顯得格外落莫。
他可以穩固朝堂，可以安撫兒媳。
可他自己的那顆千瘡百孔的心，又有誰能來安撫？
……
坤寧宮內陳設依舊，這裡曾經是他和妻子阮安的家。
他坐在那張冰冷的鳳榻上，撫摸著床邊的雕花，仿佛還能感受到妻子留下的餘溫。
他會對著空氣，說很多很多話。
說他們年輕時的相遇，說他們一起經歷的風風雨雨，說他對她的思念。
他說著說著，就會老淚縱橫。
他知道，自己是真的老了。
……
在太子和皇後薨逝一周年的祭日上。
林百祥帶著皇太孫林道哲，和已經恢復過來的王妃常佳穎，再次來到了皇陵。
陵前的香煙，裊裊升起。
林百祥看著那兩座冰冷的墓碑，久久無語。
就在他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他突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猛烈地咳嗽起來。
「噗——」
一口鮮血，噴灑而出，染紅了身前的白玉石階。
「皇爺爺！」
「陛下！」
林道哲和常佳穎大驚失色，連忙上前扶住他。
林百祥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
他看著石階上的那抹刺眼的紅色，慘然一笑。
「皇後……朕，很快……就來陪你了。」
他輕聲地，喃喃自語。
他的身體，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邊緣，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
自從在皇陵吐血之後，林百祥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古怪。
他變得喜怒無常，暴躁易怒。
有時候，會因為一道菜不合胃口，就下令將整個禦膳房的廚子，全部拖出去責打。
有時候，又會因為一個宮女，走路的聲音大了些，就勃然大怒，將其貶到浣衣局永不啟用。
就連跟隨他多年的內閣首相常萬全，也因為在朝堂上，多勸諫了兩句，就被他指著鼻子，罵了個狗血淋頭，差點當場被罷官免職。
整個皇城，都籠罩在一片低氣壓之下。
所有的官員，侍從，宮女，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觸怒了這位越來越難以捉摸的皇帝。
大家都在私底下議論，說陛下是因為思念皇後和太子，悲傷過度，才會性情大變。
但隻有林百祥自己知道，不是的。
或者說，不全是。
真正讓他恐懼的，是死亡。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一點一點地流逝。
他的視力越來越模糊，看奏折都要湊到眼前才能勉強看清。
他的聽力也在下降，有時候大臣在下麵說話，他要豎起耳朵才能聽個大概。
他的身體，更是像一台生了鏽的機器，稍微走幾步路，就氣喘籲籲，骨頭像要散架一樣。
這種無能為力的衰老，和對死亡的恐懼，像兩條毒蛇，日夜啃噬著他的內心。
他是一手締造了這個龐大帝國的皇帝！
他是這個世界上，最有權勢的人！
他怎麼能像一個普通的老頭子一樣，就這麼窩囊地死去？
他不甘心！
這種不甘轉化成了對權力的，近乎變態的迷戀和掌控欲。
他要抓住手裡剩下的每一點權力，他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他林百祥還活著，還是這個帝國唯一的主人！
誰敢忤逆他，誰敢挑戰他的權威，誰就是他的敵人！
這天夜裡，他又失眠了。
他披著一件單衣，獨自一人在紫宸殿裡踱步。
月光，從窗外灑進來，照得他滿頭的白發，一片淒冷。
「皇爺爺，夜深了，喝杯安神茶吧。」
皇太孫林道哲，端著一杯熱茶，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
自從林百祥身體變差後，林道哲便主動搬到了紫宸殿的偏殿居住，方便隨時侍奉。
林百祥回頭，看了他一眼眼神陰冷。
「誰讓你進來的？」
林道哲心中一顫，連忙跪下。
「皇爺爺，孫兒看您殿裡還亮著燈，擔心您的身體……」
「朕的身體，好得很！」
林百祥粗暴地打斷他，「用不著你在這裡假惺惺！」
「滾出去！」
林道哲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祖父，眼中充滿了不解和委屈。
他不明白，為什麼那個曾經對他無比慈愛和器重的皇爺爺，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皇爺爺……」
「滾！」
林百祥猛地一揮手，將桌上的一個茶杯，掃落在地。
「哐當！」
瓷器碎裂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刺耳。
林道哲不敢再多言，默默地磕了個頭，退了出去。
大殿內，又隻剩下林百祥一個人。
他看著地上的碎片，看著林道哲離去的背影，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一股狂怒，夾雜著無盡的悲涼，湧上心頭。
連他最疼愛的孫子，都開始用那種憐憫的眼神看他了！
他們是不是都覺得，他老了，沒用了？
他們是不是都在盼著，他早點死？
「咳……咳咳……」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捂著胸口，幾乎喘不過氣。
他扶著龍椅，緩緩地坐下，渾身都在顫抖。
他看著自己那雙布滿老年斑，乾枯得如同雞爪的手。
這雙手，曾經簽署過無數道改變世界格局的命令。
這雙手，曾經扶持起一個帝國，也曾經毀滅過無數敵人。
可現在，這雙手，卻連一個茶杯都握不穩了。
無邊的恐懼和絕望，將他徹底吞噬。
他像一頭被困在籠子裡的老獅子，發出了不甘而又無助的嘶吼。
「朕不甘心！朕不甘心啊！」
聲音，在空曠的大殿裡回盪，充滿了淒涼。
他知道，自己正在被心魔吞噬。
他正在變成自己曾經最討厭的那種，猜忌，暴虐，沉溺於權力無法自拔的昏君。
可他，控製不住自己。
死亡的陰影，實在是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