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之九十一 師與生(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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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拱叫喚皇帝,叫了好久卻沒什麼動靜,原來朱載垕已經帶著馮保匆匆從後門溜了。高拱這才回來,連連搖頭,口裡說著:「不成器,不成器啊!」

時左右無人,李彥直輕輕道:「君上若太成器,隻怕肅卿你的日子便不好過。」

高拱正色道:「君上不一定要親自治天下,但作為萬民表率,行事卻不可太過隨性!」

李彥直說:「皇帝也是人,你壓得他過緊,怕反而要出事。被人時時刻刻拿道德戒條來緊箍他,活得如同木偶一般,誰受得了?所以該放鬆時當放鬆,我看還是讓他做個普通人吧。」

高拱瞄了李彥直一眼,不陰不陽地道:「李公如此,是要把陛下圈養起來麼?」

「這詞用得難聽了。」李彥直微微皺眉,說:「朱天子也隻是個普通人,我隻希望能盡量幫他過普通人的生活,這對他,對國家便都是好事。」

高拱卻正色道:「君明臣敬,這才是社稷之福。上位者若流於猥褻,如何治得這天下?」

他畢竟是剛直名臣,雖是借著李彥直青風上位,但既為內閣大學士,立場便站得甚定,不似在上海時那般曲意逢迎。

李彥直微微一怔,似有些不習慣,卻也就沒再說什麼。

因此處乃是潛邸,二人便不多留,卻先往內閣來,路上李彥直問起京師情況,高拱道:「都督在外功勛日厚,我們在京師地位自然日穩,最近半年平安無事。那些宵小之輩,都不敢出頭了。至於那些牆頭草,更是老早就倒了過來,再無人為諸王說話了。至於太上皇,他在天津那邊也安分得很,並無節外之事。」

李彥直是以武英殿大學士領兵在外,算來也是閣臣,進出內閣也不用別人批準,進殿後徐階見到他,不由得一愣:「彥直你怎麼來得這麼快?不是還在通州麼?」

李彥直笑笑說:「學生趕著來見徐師,所以避開了路上那些無謂人。」

徐階也笑了起來:「我看你是想看看京師變成什麼樣子才是。」

師生兩人哈哈大笑,徐階轉頭看了幾個行走一眼,那幾個行走甚是機靈,馬上退了出去,連高拱也借故出去,有心給他們二人留個說話的時候,到了外頭正遇上張居正,張居正問:「李尤溪來了?」

高拱點了點頭,道:「你的消息倒也快。」

張居正看看高拱和眾行走陸續走出來的形勢,就不進去,隻在外頭坐了,與高拱閒話,忽道:「依肅卿看,這次李尤溪進京,天下大局會不會有變化?」

高拱嘿道:「待會門開了,我們不就知道了?」

屋子裡頭,剩徐階李彥直兩人時,徐階才握了握李彥直的手道:「彥直,咱們可有幾年沒見了,雖然書信不斷,但筆談終究不如見麵。」看看李彥直眼角有些許褶皺,但臉皮卻還平滑,便將胡須一捋,嘆道:「彥直你正當盛年,再乾個三十年也沒問題,我卻是老了……」

這句話表麵隻是感嘆時間飛逝,實際上卻暗含玄機:如今李彥直位望之尊,隻差徐階一肩,實權之重卻比徐階猶勝一籌!一旦徐階卸任,天下別說權力,就是名位上也沒人壓得住他了,而李彥直又偏偏太過年輕,以三旬出頭之齡當國秉政,正如徐階所說,就是再乾三十年也完全沒問題,在君權削弱的情況下由立下大功的權臣柄國三十年而江山無事者,自古未有——因此徐階這句話,實際上是暗中透露了自己的隱憂,同時也是一種試探。

李彥直輕輕一笑,說:「再乾三十年?我可不想那麼累,頂多再乾十年,我就回福建『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去了。」

徐階的眼皮抬了一抬:「十年?彥直你舍得麼?」

李彥直卻道:「沒什麼舍得舍不得,但十年光陰,卻也夠了。」

「夠做什麼?」

李彥直屈指歷數,說:「第一,是培養後起之秀,使軍中朝廷,都有棟梁之材。那樣我們悠遊田園之後,才無後顧之憂。」

徐階微微頷首:「嗯,不錯。」

李彥直又屈下食指:「第二,是改革科舉……」

徐階微微一驚:「改革科舉?」

「是啊,」李彥直道:「我朝開科取士,使平民突破貧富門第之限,得以晉身仕途,這是對的。可取士隻以八股,卻又誤盡了天下讀書人。學生不敢說八股文選出來的人都沒有真才實學……」說到這裡他笑了笑,手指指了指徐階又指了指自己:「徐師與我,也都經歷過此事,不過啊,若能將取士之法定得更合理些,使天下士子讀些有用的書,使科舉取士取得些更有用的人才,那不是更好麼?」

徐階嘆道:「這個……隻怕甚難!」他雖然也從科舉出身,但對八股文的弊端也知之甚深,恨之甚切,然而他更知道要想改革科舉,那會遇到多可怕的壓力。這些年他與李彥直架空了皇帝,虛君王而實將相,所遇到的不過是保皇派的保守勢力,但要一動科舉,那卻可能會得罪整個士林階層。這絕不是中央立一道法令就能解決的事情。

「自然是難。」李彥直籲了一聲,說道:「若是不難,何必用上十年光陰?這場仗長著呢,學生會慢慢地打。」

徐階嘆息道:「彥直啊,若你真能做成這兩件事情,那可就是大明開國以來第一功臣,誰也壓不過你了。」

李彥直笑道:「第一功臣,我不在乎,不過光這兩件事情,還不夠。我還希望趁著年輕,打拚上幾年,給朝廷留下個好底子,使這個國家外無傾覆之憂,內有可用之財。」

徐階沉吟道:「難道你準備對日本動兵麼?」

李彥直且不正麵回答,卻道:「肅卿和叔大就在外頭吧,不如請他們二人進來計議計議,如何?」

徐階微一沉吟,卻道:「既要合議,不如便邀齊內閣大學士並兵部尚書……」頓了一頓說:「還有皇上,大家商討商討。」

李彥直道:「皇上?有必要麼?」

徐階道:「皇上天聖聰敏,這幾年又勤修苦學,於國事頗有獨到見解,隻要他未失君德,咱們也不該做得太過。」

李彥直眼中光芒一閃,過了一會,才說:「那好,就定個時候,咱們君臣幾個,一起議議。」

徐階問:「你要不要先見見日本的使者?」

李彥直笑道:「日本的事情,該如何處置,其權在我——見他們做什麼!」

閣門打開時,門外不但有高拱張居正,歐陽德和風啟也來了,李彥直舉手向他們告辭,高拱看看徐、李二人的臉色,心中暗自琢磨。

歐陽德進來,看看高拱還在外邊,就低聲問:「鎮海公他……」

徐階閉上眼睛,幅度甚小地搖了搖頭。

張居正送李彥直出來,臨別時才問:「李公,剛才見你和徐師之間,似有不快。」

李彥直微微一笑說:「叔大,咱們年紀一般,又是同年,你如今也入閣了,地位相近,以後見麵就別稱什麼公了,叫字吧。」

張居正笑容一展,便重新叫了聲:「彥直兄。」

李彥直又道:「徐師嘛,他在北京呆得久,腦子有些糊塗了,嘿嘿!沒事,眼下國家運數正昌隆,出點小問題,礙不了什麼。」

便作別上轎,回到他的鎮海公府邸中,風啟蔣逸凡都問:「今天入閣,是不是與徐閣老生了矛盾?」

李彥直就將閣內的情況說了,蔣逸凡驚道:「徐閣老不會到了今時今日,還有還政於君的打算吧?」

「應該不至於吧。」風啟說:「徐閣老和我們做過的,可是生可淩遲、死可鞭屍的事情啊!他高居廟堂數十年,不會連這點都未看透吧?」

「或許他真是老糊塗了。」李彥直道:「也或許,他是怕我獨攬朝綱,所以想搬出皇帝來製衡我。哼!」

李彥直既是內閣大學士,又是海軍都督府都督,入得朝堂,又掌控著大明最精銳的軍隊,真個是「出將入相」——尤其在將相之上君權虛弱的情況下,出現這麼一個集兵權政權於一身的人,自然要引人懷疑。

風啟心中反復琢磨,說道:「皇帝是隻老虎,放虎容易關虎難!這個道理,徐閣老不會不懂。我看他也隻是做個姿態,拿鑰匙在老虎籠門比劃比劃,並沒有真要開鎖的打算。其實他還是擔心三舍你一人獨大。若三舍你能也退一步,我看徐閣老也必然會有表示。」

蔣逸凡道:「你是說跟他妥協?」

「是啊,」風啟道:「咱們和徐閣老合作了這麼多年,一直都挺順當,實在沒必要在臨了的時候鬧翻。再說,三舍和徐閣老有師生之誼,若因此而生罅隙,亦為不美。」

蔣逸凡聞說,欲言又止。

李彥直臉上沒什麼表情,這樣的表情持續了有一盞茶功夫,才冷笑起來,道:「師生……師生……哼!國家大事之前,講什麼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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