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1 / 1)
「好了!你們兩個,不必在這裡起爭執了!」
齊無鳴眉頭微皺,寬大的袖袍隨擺手之勢輕輕一盪,恰似一道無形的屏障,驟然隔斷了林焰與第九之間幾乎凝成實質的劍拔弩張。
他聲音不高,卻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儀,如同深山古寺中驟然敲響的晨鍾,餘音沉凝,瞬間壓下了所有紛擾雜音。
話音落處,殿內霎時一靜。
方才還激烈碰撞的氣機悄然消散,隻餘下熏爐中裊裊升起的細煙,兀自勾勒著空中無形的軌跡。
林焰與第九二人果然同時噤聲,竟是誰也沒有再開口。隻是那沉默並非順從,反倒更似暴風雨前極致的壓抑。
兩人皆是不約而同地冷哼一聲,四目相對,眸光交錯間冷電迸射,寒意凜然。
林焰須發雖白,此刻那雙眼睛卻灼亮得驚人,仿佛內裡藏著一座即將噴薄的火山;而對麵的第九,麵容俊朗依舊,瞧著不過三十許人,唯獨那雙眼裡沉澱著與年輕外貌截然不同的陰鷙與鋒銳,此刻正扯起一邊嘴角,露出一個毫無溫度、滿是譏誚的冷笑。
幾十年了。
整整幾十年光陰如水般逝去,足以讓少年鬢染秋霜,足以讓山河變遷舊貌換新顏,卻絲毫未能沖淡眼前這兩人之間那點執拗的怨懟。它們非但未曾消散,反似一壇被深埋地下的烈酒,在歲月的角落裡暗自發酵,變得愈發辛辣刺人。
這恩怨糾葛,若真要追溯起來,至少得回到幾十年前的那個時候了。
那時的五行山,雲霧繚繞一如往昔,卻比現今更多了幾分蓬勃銳氣。
他齊無鳴,正是年少意氣,身負眾望,端坐於少山主之位,統攝同門。
而林焰與第九,便是那一代內山弟子中最為耀眼的雙子星辰,並立於真傳前列,光芒萬丈,一時無兩。
——莫要看如今林焰須發皆白,一副年長者的模樣,而第九容顏不改,倜儻依舊,便以為兩人年歲相差甚遠。實則,他們乃是同年拜入山門的弟子,修行年月相差無幾。不過是所修功法迥異,心境不同,才在外貌上留下了截然不同的痕跡。
當年往事,如今想來,竟不似真實發生過的舊事,反倒更像那些在市井坊間流傳的話本小說,充滿了宿命般的巧合與捉弄。
誰能料到,心高氣傲如林焰、孤冷桀驁如第九,這樣兩個性情截然不同卻同樣眼高於頂的人物,竟會在同一時期,毫無預兆地、死心塌地地喜歡上了同一個女子。
那女子,便是竹心慈。
齊無鳴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追憶之色,那個使一手出神入化棍法的女子身影,仿佛隔著數十年的煙雲,再次清晰地浮現出來。
竹心慈,亦是當年的內山真傳弟子,且是極出眾的那一個。
她師從性情古怪、武道修為高深的槐離陰,一身棍法盡得真傳,施展開來時,恍若青竹臨風,柔韌時滴水不漏,剛猛時開山裂石。
在那天才輩出的年代,她硬是憑手中一根長棍,打出了赫赫聲名。
齊無鳴身為大師兄,她便是當之無愧的二師姐,宗門之內,除卻師長與齊無鳴,便以她為尊。
其人氣度清華,姿容秀逸,眉宇間卻自有一股不讓須眉的英氣與疏朗,對待同門雖溫和有禮,卻又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從不曾對誰假以辭色。也正因如此,她反而成了無數內門弟子心中可望而不可即的那一抹皎潔月光。
命運的轉折,發生在那一屆萬眾矚目的內山大比之上。
擂台高築,四周圍滿了五行山的精英弟子。高台上,諸位長老乃至山主皆赫然在座。
林焰與第九,這兩位公認的奪魁熱門,一路過關斬將,勢如破竹,最終卻雙雙折戟於同一個人之手——正是竹心慈。
林焰至今猶記得那日情景。他主修錘法,性子亦如烈火,攻勢一起,便如燎原之勢,熾熱狂猛,等閒之人根本無法近身。
然而麵對竹心慈那看似樸實無華、實則變幻無窮的棍法,他的烈焰卻仿佛遇到了無盡的海水,每一次狂暴的沖擊都被那綿密柔韌的棍影悄然吸納、化解。
那根長棍在她手中,時而如靈蛇出洞,刁鑽犀利;時而又如泰山壓頂,沉重剛猛。
最終一擊,棍梢點破重重火幕,精準地停在他的喉前三寸之處。
他能感受到那棍尖傳來的森然氣勁,以及竹心慈那雙清澈平靜、不見絲毫波瀾的眼睛。
敗了。敗得無話可說。
就在這場比武之後,另一座擂台之上,第九也嘗到了失敗的滋味。
他修的是劍法,身法快如鬼魅,攻勢淩厲無匹,追求的便是一擊必殺。他的劍,快、準、狠,往往對手還未看清動作,便已落敗。
可他對上竹心慈,那迅疾如電的劍光卻總被那看似緩慢劃動的棍影提前截住。那棍子仿佛生了眼睛,預判了他每一次進攻的軌跡,每一次格擋都震得他虎口發麻,氣血翻騰。
他最引以為傲的速度,在竹心慈那圓融自如、守得固若金湯的棍法麵前,竟全然失去了效用。
最後,他被一記看似輕描淡寫的回身掃棍震落了手中長劍,呆立當場。
同樣是敗得乾脆利落,無絲毫僥幸。
若僅僅是敗了,或許以他們之心高氣傲,雖會銘記此番挫折,暗自苦修以期雪恥,卻也未必會生出後麵那許多事端。
偏偏造化弄人。
兩人落敗之後,那股不服輸的勁頭被徹底激發出來。
林焰覺得是自己攻勢不夠極致,未能破開那棍法防禦;第九則認為是自己速度仍欠火候,或是招式變化被對方看破。
於是,不約而同地,兩人開始屢屢尋上竹心慈,或是公然約戰,或是「偶遇」切磋。
竹心慈起初隻當是同門間的正常較技,來者不拒。每一次切磋,她都認真以待,手中長棍揮灑,將兩人的進攻一次次瓦解。
山林間,溪畔,演武場上……留下了太多三人交手的身影。
結果,無一例外,皆是以他們的失敗告終。
然而,在這無數次的「敗北」中,有些事情開始悄然變質。
他們起初隻盯著她的棍法,試圖找出破綻。可看著看著,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執棍的人身上。
他們看到她獲勝時從不驕矜,隻是微微頷首,眼神清亮如初;看到她指點修為稍弱的師弟師妹時,耐心細致,語氣溫和;看到她於晨曦暮靄中獨自練棍時,那份心無旁騖的沉靜與專注;甚至看到她偶爾與師尊槐離陰說話時,露出的那一點難得的小女兒嬌態……
不知從何時起,他們去找她,不再僅僅是為了切磋武藝、一雪前恥。
他們開始期待看到她的人,聽到她的聲音,甚至隻是遠遠望見那道清麗的身影,心中便會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
那一來二去,時日長久以後,林焰和第九二人,竟在一次次不甘的挑戰與注視中,不知不覺地對那位一次次擊敗他們的二師姐,竹心慈,產生了深刻而熾烈的愛慕之心!
這心思一旦滋生,便如野草瘋長,再難遏製。
於是,情況變得愈發微妙而復雜。切磋不再是純粹的切磋,裡麵摻入了想要在她麵前表現自己的心思;失敗也不再是純粹的懊惱,反而夾雜了幾分能與她多待片刻、多說幾句話的隱秘欣喜。
兩人之間的競爭,也從單純的修為高低、實力強弱,悄然蔓延到了另一個更為私密、更為敏感的領域。
他們都試圖用自己的方式吸引竹心慈的注意。
然而,竹心慈的態度卻始終如常。
她對待他們,與對待其他同門師弟並無本質區別,依舊是那般溫和有禮,卻也依舊是那般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
她的心思,似乎全都係在了修行與那根長棍之上,對於兩人悄然變化的情緒和日漸明顯的殷勤,她仿佛毫無察覺,又或是察覺了,卻無意回應。
這若即若離、求而不得的狀態,如同一根導火索,不僅未能熄滅兩人的心思,反而讓他們更加執著。
而他們彼此之間,也因這共同的目標和潛在的競爭,關係變得愈發緊張對立起來。從最初的互相看不順眼,到後來的針鋒相對、明爭暗鬥,一切似乎都順理成章。
齊無鳴作為大師兄,當年並非沒有察覺這些暗潮湧動。
他曾試圖委婉提點,但兩人皆已深陷其中,難以自拔。加之竹心慈本人並未明確表露過心跡,他也不好過多乾預。
久而久之,這竟成了橫亙在林焰與第九之間一道無法逾越的深壑。
歲月荏苒,往事如煙。當年的少山主齊無鳴如今已是一山之主,威儀日重,眉宇間沉澱著數十年執掌宗門的沉穩與滄桑。
而當年的二師姐竹心慈,那位曾讓林焰與第九傾心不已、棍法超群的女子,卻在後來的一場驚天變故中香消玉殞,化作許多人心中一道永不愈合的傷疤,尤其是對林焰和第九而言,那更是刻入魂魄的痛楚與悔恨。
那場改變了一切的重大變故,源於聽天司的一紙任務。當年,林焰、第九與竹心慈三人奉命聯手,圍剿妖神教邪徒。
以他們三人當時修為,本是十拿九穩,手到擒來之事。
初時交手,也確實如預料那般,三人配合無間,攻勢如潮,將那妖人死死壓製。
然而,誰也未料到,這妖人竟暗中修持了一門極為詭譎歹毒的秘法!
就在三人以為勝券在握,欲給予最後一擊時,異變陡生!
那妖人發出一聲淒厲絕望、不似人聲的尖嘯,與他性命相連的妖物硬生生融合為一體!
霎時間,攻守之勢,瞬間逆轉!
三人陷入苦戰,節節敗退。不過片刻之間,三人皆已負傷掛彩。
林焰胸前被利爪撕開一道深可見骨的血痕,焦灼的妖毒侵蝕著他的經脈;第九持劍的右臂不規則地扭曲,顯然骨骼已裂,麵色蒼白如紙;竹心慈嘴角溢血,虎口已然震裂,鮮血染紅了棍身,氣息紊亂不堪。
退路早已被那身受重傷的妖人牢牢堵住,想要逃離已然無望。絕望的氣息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了三人的心頭。
而就在那生死一線的危急關頭,竹心慈眼中驟然閃過一抹決絕。
她不顧自身傷勢,強行催動所有勁氣,撇開林焰和第九二人的阻攔,與那妖人以傷換傷!
林焰和第九二人,在那個時候已然身受重創,難以阻攔竹心慈,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竹心慈的傷勢愈發加重,氣息愈發衰弱!
最後的結果,自然也是如想象中那般,那妖人與竹心慈同歸於盡,一同隕落當場!
這,便是當初林焰和第九二人歸山之後,所說的全部經過了。
也正是因為此事過後,林焰和第九二人都痛恨自己和對方的沒有作為,才讓竹心慈隕落!
兩人之間的不對付,也從竹心慈隕落之際,一直延續到了如今……
齊無鳴收回飄遠的思緒,目光重新落在眼前這兩人身上。
他們依舊互相冷視著,誰也不肯先移開目光,那僵持的模樣,與幾十年前一般無二。
他心中那抹無奈更深,終是緩緩開口,聲音沉靜如水,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過去之事,如東流之水,終究不可追憶。心慈師妹若在天有靈,也絕不願見你二人因陳年舊怨,始終耿耿於懷,乃至誤了山中大事!」
提及「心慈師妹」四字,林焰與第九的身體幾乎同時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震,眼中尖銳的敵意仿佛冰麵被敲擊,驟然裂開一絲縫隙,流露出其下深藏的、經年累月的痛楚與黯然。
但僅僅是一瞬,那縫隙便又迅速彌合。
林焰重重哼了一聲,拂袖轉身,望向殿外雲海,不再看第九。
第九則嘴角那抹冷笑愈發深刻,眼中寒意更盛,同樣別開了視線。
寂靜再次降臨大殿。
舊日恩怨,如盤根老藤,纏繞著歲月與情愫,早已深深勒進了骨血裡,豈是三言兩語便能化解?
齊無鳴深知於此,隻能再次無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