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5章 大唐雙龍傳(論魔 下)(1 / 1)
說到此處,師妃暄輕輕搖頭,似要甩開某種不該有的思緒:「當然,無論其外表如何華麗,手段如何高超,其本質仍是魔門異端,偏離正道,不容於世。」
易華偉靜靜聽著,手指摩挲著溫熱的杯壁,忽然道:「妃暄可知,藝術與瘋狂,有時僅一線之隔。極致的追求,往往伴隨著極致的自我與對世俗規範的漠視。花間派看似超然物外,隻求自身圓滿,但其『極情』之道,一旦失控,其危害或許比單純的權力欲更為可怕。因為他們不在乎世俗的評判,隻忠於自身的『道』,而他們的『道』,未必與蒼生福祉相容。」
「石之軒便是明證。他兼修花間派與補天道之長,將那種極致唯美的追求與冷酷無情的刺殺之道、顛覆之術完美融合,方才造就了如今這般可怕的『邪王』。你能說,他今日之局,與他出身花間派那種追求極致、漠視常規的根性毫無關係嗎?」
師妃暄默然片刻,輕嘆一聲:「先生所言,確有道理。是妃暄著相了。隻因見過幾位花間派傳人,其風采學識,確令人心折,不免……」
她話未說盡,但意思已然明了。她畢竟年輕,雖修為高深,道心澄徹,但麵對那種集才華、魅力與神秘於一身的特殊人物,難免會有一絲超越立場的好奇與欣賞。這並非動搖,而是一種人性化的觸動。
「無妨。」
易華偉擺擺手:「能見其美,方能察其危。完全否定對手,反而是看不清對手的表現。花間派的路數,自有其吸引力,否則也不會歷代都能吸引到那般驚才絕艷的傳人。」
「侯希白此子確與尋常魔門中人不同。其人多情而不淫,倜儻而不邪,頗有古之仁人俠士之風。石之軒能教出這樣的徒弟,倒也真是…有趣。」
評價侯希白時,易華偉語氣明顯緩和許多,甚至帶有一絲欣賞。
師妃暄聞言,眸光微亮,似是被說中了心事,但隨即又看向易華偉:「先生莫非也對花間派存有招攬之意?」
「人才難得,為何不招?」
易華偉笑道:「若侯希白願意棄暗投明,我天道盟自有其位置。多一個風流雅士,總好過多一個陰險詭詐之徒。況且,其師石之軒…」
師妃暄輕嘆一聲,語氣復雜:「先生馭人之術,妃暄今日方知深淺。縱橫捭闔,陰陽並用,竟似欲將正邪兩道、朝野四方之力盡數熔於一爐,淬煉出您想要的形狀。此等氣魄…妃暄不知該贊嘆,還是該警惕。」
「妃暄隻需靜觀即可。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我所行之事,是對是錯,是功是過,時間自然會給出答案。」
易華偉舉杯,以茶代酒,向她微微一敬:「魔門……在我眼中,從來不是鐵板一塊。其內部派係林立,理念各異,與其說是統一的『魔門』,不如說是源自先秦諸子百家的諸多思想流派,在儒家獨尊後被壓製、扭曲後的異化存在。」
師妃暄微微一怔,纖長的睫毛輕顫,澄澈的眸子裡流露出思索之色,靜待下文。
易華偉繼續道:「妃暄方才說花間派追求藝術入武道,視武道為最高藝術,此言不虛。其傳人多才多藝,重意境神韻,與其說是『魔』,不如說是走了另一條極端的『道』。而其他各派,亦各有淵源。」
他屈指輕數,語氣從容不迫:
「陰癸派,源自上古女性崇拜之遺緒,追求的是至陰無極,某種程度上,可視為女子力爭上遊,對抗男權主導世間的一種極端表現。雖行事偏激,但其核心,亦有對女性力量與地位的求索。」
師妃暄眸中閃過一絲訝異,輕輕頷首:「先生此論,妃暄倒是首次聽聞。陰癸派竟有如此淵源?」
「再看其他,」
易華偉微微一笑:「補天道,專精刺殺隱匿之術,奉行以非常手段達目的,近乎古之刺客之道。魔相宗,長於縱橫捭闔,機變謀略,似那亂世縱橫家。天蓮宗,以商賈之術立足,積累巨富,頗有陶朱遺風,近乎雜家。滅情道,斬情絕欲,追求極端力量,其路雖偏,亦是一種修行之法,近乎古之苦修者。至於真傳道,追索天人極限,丹鼎符籙,更近原始道教之貌。而邪極宗,包羅萬象,器物機關,奇技淫巧,亦可視為墨家工匠一脈之流變。」
一番話,將魔門主要派係剖析得清清楚楚。
師妃暄聽得入神,如玉的指尖無意識地在茶杯邊緣滑動,眼中異彩連連。她自幼受慈航靜齋教誨,所知魔門多為禍亂天下、行事邪惡之輩,何曾有人從這般宏大的歷史與思想脈絡去解讀?
易華偉所言,雖驚世駭俗,細思之下,卻並非毫無道理,甚至隱隱觸及了魔門本質的另一麵。
「先生學識之淵博,見解之獨到,妃暄……嘆服。」
師妃暄輕聲道,語氣中帶著由衷的敬佩,但隨即話鋒一轉,清冷依舊:「然則,無論其思想源流為何,如今魔門各派行事,多乖張暴戾,視人命如草芥,為禍世間,此乃不爭之事實。理念之爭,豈能成為塗炭生靈的理由?」
「說得不錯。」
易華偉贊許地看了她一眼:「所以我方才說,它們是『異化』的存在。思想走向極端,失了中正平和,又與權力、欲望結合,自然容易離道入魔。但這並非其思想本身全無價值,而是執而行之者,走入了歧途。」
「妃暄能見於此,足見胸襟。然則,治大國如烹小鮮,火候、用料,差之毫厘,謬以千裡。在我看來,未來之國度,當取『法骨儒皮』,王霸之道雜糅。以嚴密公正之法度為骨,奠定秩序根基,無論貴賤賢愚,皆受律法約束與保護;以儒家仁政教化、禮義廉恥為皮,潤澤世間,安撫民心,導人向善;以內蘊的強國富民、開拓進取之『霸道』為氣血精神,不迂腐,不怯弱,不固步自封。」
易華偉身體微微前傾,目光變得銳利起來,仿佛能穿透人心:「故而,治理天下,不可簡單地以『正』、『魔』劃界,非黑即白。需有包容之量,取其精華,去其糟粕。」
「先生之意是……?」
師妃暄微微蹙眉,似乎預感到了什麼。
易華偉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俯瞰蒼生的決斷:「我所欲立之新秩序,其骨為『法』!依法治國,律令麵前,眾生平等。無論你是高門士族,還是寒門庶民;無論你修的是玄門正宗,還是魔門秘法;無論你信奉儒學仁義,還是百家異說……隻要你的行為觸犯了律法,皆依法懲處,絕無姑息!」
他聲音不高,卻自有一股凜然之勢,令雅間內的空氣都仿佛凝重了幾分。窗外的溪流聲似乎也遠去,唯有他沉穩的話語在回盪:
「這便是『法骨』!至於『儒皮』,乃至百家之皮,皆可為用。儒學教化,有助於穩定秩序,便用其仁政愛民之說;墨家兼愛非攻,工匠奇巧,可用於民生軍備;甚至魔門各派,隻要其技能、其理念於國於民有利,亦可約束引導,使其發揮正麵之用。譬如天蓮宗的經商之才,若能以法製約束其貪婪,便可活躍經濟;真傳道對人體極限的探索,若能用於強身健體、醫學藥理,亦是善莫大焉。」
師妃暄徹底怔住了,紅唇微張,久久無言。
易華偉這番話,完全顛覆了她過往的認知。這已不是簡單的爭霸天下,而是要在徹底粉碎舊世界的基礎上,建立一套前所未有的全新規則!其氣魄之宏大,思慮之深遠,竟讓她一時心神搖曳,難以平靜。
她仿佛看到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畫卷:一個以冰冷律法為框架,卻又海納百川,吸收了百家之長的龐大帝國正在眼前這個男人的話語間緩緩勾勒出雛形。這構想太過驚人,也……太過危險。
她不禁問道:「那先生之意,是欲容納魔門?」
易華偉淡然一笑:「非是容納,而是視之如常。在天道盟治下,將來在新秩序之中,無論你信奉何家何派學說,出身何種階層,從事何種行業,首要者,乃是否遵守共同之法度。法度之內,百家皆可鳴放,憑才學本事立足。但若有誰仗著武功智計或門派淵源,觸犯律法,危害百姓,動搖秩序……」
他語氣驟然轉冷,雖未提高聲調,卻讓師妃暄感到一股無形的寒意凜然而生。
「……則無論是慈航靜齋,還是陰癸花間,抑或王公貴族,販夫走卒,皆依法懲處,絕無姑息。陰癸派已明此理,故能存續。石之軒若冥頑不靈,亦不過是塚中枯骨。」
「先生之誌……實在……」
師妃暄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心緒:「然則,此事說來容易,行之極難。門閥世家盤根錯節,魔門各派桀驁不馴,四方異族虎視眈眈……先生如何實現這般宏圖偉業?莫非真要憑天道盟橫掃六合,以殺止殺?」
易華偉聞言,忽然輕笑一聲,那笑聲中帶著絕對的自信與一絲睥睨天下的霸氣,整個雅間的氣息仿佛都因他這一笑而變得沉重起來,窗外流入的月光似乎都凝滯了一瞬。
「妃暄,」
易華偉緩聲道:「我若告訴你,天道盟將在三年內掃平天下群雄,一統神州。三年之內,天道盟鐵騎所向,天下當定。北驅突厥,西定吐穀渾,南撫諸蠻,東臨大海。十年內,犁庭掃穴,平定西域諸胡,徹底終結門閥政治,我要建立的,是一個前所未有的龐大帝國,它不僅僅疆域遼闊,更要製度煥然一新,文明昌盛,讓四方來朝,不僅畏威,更是懷德。你信是不信?」
師妃暄嬌軀猛地一顫,手中茶杯幾乎脫手。難以置信地望向易華偉,隻見對方麵容平靜,眼神卻深邃如浩瀚星空,其中仿佛有星辰生滅,蘊含著無與倫比的決心與力量。眼前這個男人,真的認為自己能做到這一切!
三年統一?十年平定西域、滅門閥?這簡直是癡人說夢!自古從未有人能完成如此偉業,縱是強漢盛唐,也經歷數代積累。可為何,從他口中說出,卻帶著一種令人不得不信的魔力?
師妃暄穩了穩心神,忽然問出一個極其尖銳的問題:「那麼,敢問先生,如今已歸附天道盟,為先生麾下重要助力的宋閥……將來在先生這『律法為綱、眾生平等』的新秩序中,又將處於何種位置?天刀宋缺,一代梟雄,豈甘屈居人下,坐視門閥根基被掘?」
這個問題,直指核心。宋閥的支持是易華偉如今巨大的助力,但宋閥本身亦是天下有數的門閥巨頭。易華偉的理想,與宋閥的利益,從根本上存在著難以調和的矛盾。
易華偉對於師妃暄能瞬間抓住這個關鍵點並不意外,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妃暄,你是否覺得,這天下,這世界,很大?」
師妃暄不明所以,隻是微微頷首:「華夏神州,幅員萬裡,自然極大。」
「不,」
易華偉緩緩搖頭:「我說的天下,並非僅僅華夏神州。在我們目力所及之外,越過西域的漫漫黃沙,渡過南方的瘴癘叢林,跨過東方的浩瀚大洋,在那遙遠不可知之地,有著無數廣闊、富饒、未曾開化的土地。那裡有的地方四季如春,物產豐饒賽過江南;有的地方金銀礦藏裸露於地,俯拾即是;有的地方河流縱橫,平原萬裡,卻隻有些茹毛飲血的部落散居……」
易華偉轉回頭,目光灼灼地看著師妃暄:「世界之大,遠超你的想象。華夏,不過是這廣闊天地間較為繁華的一隅罷了。」
師妃暄聽得心神震撼,易華偉所描述的,完全超出了她過往的認知範圍,那是隻存在於古老神話和山海經中的遙遠傳說。
「先生的意思是……?」
易華偉淡然一笑,話語卻石破天驚:「我給宋閥,給所有追隨我並有功於新朝的勛貴,一個機會。一個裂土封王,自立一國的機會。當然——不是在華夏本土。而是在那無盡的遠方。他們可以帶領願意跟隨他們的部屬、百姓,乘坐巨艦,遠赴重洋,去開拓屬於他們自己的國度。他們可以在那裡施行他們認可的律法,延續他們的文化,隻要承認華夏母邦的宗主地位,遵守基本的邦交約定即可。如此,既可酬其功勛,滿足其雄心,又可避免在華夏內部留下裂土分疆的隱患,更可將華夏文明遠播四海……豈非一舉數得?」
「……」
師妃暄徹底失聲,檀口微張,一雙美眸瞪得極大,望著易華偉,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眼前這個人。
裂土封王於海外?開拓無盡的疆土?將華夏文明遠播四海?
這是何等驚人的氣魄!何等瘋狂的構想!又何等……深遠的謀略!
這已非逐鹿天下的梟雄,而是胸懷整個世界的帝王!不,甚至是超越帝王的存在!
雅間內陷入了長久的寂靜。唯有窗下浣花溪的潺潺水聲,和遠處隱約的夜蟲低鳴,伴隨著室內繚繞的淡淡茶香,以及那映照在師妃暄絕美臉龐上明明滅滅的燈火與月輝。
看著易華偉那平靜無波卻又深不見底的眼眸,師妃暄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她原本隻是想試探其對魔門的看法,卻萬萬沒想到,竟引出了如此石破天驚、足以顛覆整個天下格局的宏大藍圖。
這一刻,師妃暄心中原本傾向於李世民的信念,第一次產生了劇烈的動搖。
或許——眼前這位深不可測的「無名」先生,才是那真正能結束亂世,並開創一個前所未有之新天地的……真龍?
她的心,亂了。